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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夏日的午后,闷热,冗长,而困倦。

    教室里静悄悄的,五十几个学生竟没有一些儿声音,只有一只苍蝇在盲目地扑着窗玻璃,发出单调的、嗡嗡的轻响。除去这苍蝇声,就是那个戴眼镜的王老师像催眠似的讲书声,那样平稳地,没有高低地,懒洋洋地在室内扩散开来。

    “为要研究这些问题,我们将每单位时间内速度所生的改变,即速度改变的时间率,称为加速……”

    晓彤换了一个坐的姿势,拿着一支铅笔,在笔记本上胡乱地涂着,纵的线条,横的线条,长的,短的,布满在一张纸上。老师的声音轻飘飘地从她耳边掠过去,她竟捉不住任何一个声浪。笔记本上被线条布满了,她又重叠着画上去,一条加一条,她脑中是昏昏沉沉的,视线迷离而模糊。都怪这窗外的阳光,那么强烈,刺激得人不舒服。她换了一支红铅笔,在原有的黑色线条上,又用红铅笔加上去,粗大的红色线条掩盖了黑色的,只一会儿,一页又被涂满了。再换一支蓝铅笔,继续画下去,她似乎沉迷于这些乱七八糟的线条中,而乐此不倦了。在那些杂乱的线条里,逐渐浮起一张男性的脸来!宽宽的前额,有着异样神采的眼睛,挺直的鼻子,和那略嫌方正的下巴。这张脸浮动在纸页的上面,那对眼睛似乎略带点嘲弄味道,正调侃地望着她。她心里一阵烦躁,用铅笔狠狠地、重重地画下几道,仿佛想把那浮动的人影也一齐画掉。“下午你放学时我到你校门口来接你!”结果呢,连鬼影子都没有一个!他大概就是以这种方式,来广交女友的,然后呢,随随便便一约,自己又弄忘了。他有多少女友?哼!管这个干什么?那只是一个舞会中见过一面的、不相干的人而已!他会跳华尔兹舞,会探戈花步,一定是个欢场中的浪子……可是,想这个做什么?她再狠狠地用铅笔画着纸页,“嗤”的一声轻响,那不胜负荷的纸被画破了,铅笔心折断。同时,坐在她隔壁的顾德美不动声色地,偷偷地,推了一张小纸条到她面前来,她看上面写的是:

    “小心!老师已经注意了你好半天了,他正讲到等加速度,在三十五页上。”

    她一惊,慌忙正襟危坐,把课本挪到面前,悄悄地翻到第三十五页,刚刚找到等加速度的字样,老师就叫出了她的名字:

    “杨晓彤!”

    她站了起来,老师果然问了一个问题:

    “你说说看,何谓等加速度?”

    好险!幸好已经看到了!她朗声说了一遍,老师点点头,她坐了下去,和顾德美交换了神秘而会心的一瞥。这才收住了心,真的听起书来了。

    下了课,顾德美用铅笔敲敲她的手背,笑着说:

    “你呀,三魂少了两魂半,不知在想些什么鬼,给老师抓到才好呢!”

    晓彤苦笑了一下,什么话都没有说。她的心绪又回到刚才的思想中去了,魏如峰,他是泰安纺织公司董事长的内侄!顾德美家里和他很熟吗?他是怎样的一个人?那对眼睛倒有点像一个电影明星,谁?对了,特洛伊?多纳胡!她拿起铅笔来,在练习簿的背面,无意识地写上“特洛伊?多纳胡”几个字。顾德美在她身边,一直叽叽咕咕,不知道讲些什么,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。直到顾德美推着她喊了声:

    “喂!你怎么回事?”

    她才惊觉过来,不解地望着顾德美说:

    “你在说什么?”

    “我问你,你对我三个哥哥的印象怎么样?”

    “你哥哥?”晓彤愣愣地问,老实说,她对她三个哥哥分都分不清楚,至于印象,就更别提了。顾德美向晓彤坐近了一些,微微地噘着嘴说:

    “我这三个哥哥呀,简直要命!追起女朋友来,总是一条阵线,你说笨不笨,一个女孩子又不能嫁给他们三个人!其实,我并不认为何霜霜有什么大了不起,除了长得漂亮之外。我妈那天说,何霜霜配我大哥或二哥倒不错,至于三哥呀,唔——”她鼓着圆圆的腮帮子,笑着说,“德美的同学,叫杨晓彤的倒挺合适!”

    “呸!”晓彤涨红了脸,死命地瞪了顾德美一眼,骂着说:“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!”

    “怎么,”顾德美天真地扬起头来,“我三哥有美男子之称呢!你做了我嫂嫂,我们不是就可以天天在一块儿了吗?”

    “那么,你何不嫁给我弟弟呢?我弟弟才真漂亮呢!”

    “胡说八道!”顾德美喊。

    晓彤笑了。笑了一会儿,她想起来说:

    “何霜霜就是泰安纺织公司董事长的女儿,是不是?”

    “嗯,脾气坏得很,是独生女。”

    “你哥哥追上了没有?”

    顾德美耸耸肩,摇摇头。

    “我看呀,”她慢吞吞地说,“希望渺茫!人家那个表哥,和霜霜是青梅竹马,一块儿长大的,我的三个哥哥实在有点傻瓜兮兮的,不自量力!何况魏如峰又是台大外文系毕业的学生,我的哥哥们谁有这么好的资历?你看吧,我话讲在前面,霜霜百分之八十是嫁给魏如峰!”

    “魏如峰?”晓彤怔怔地问。

    “你的记忆力真好!”顾德美吱吱喳喳地叫着,像只多话的小麻雀,“你忘了?就是那天在我家书房里教你跳华尔兹的那个人,高个子,外表挺帅的,跳起舞来很有绅士派头,霜霜总说他长得像约翰·加文!”

    约翰·加文?特洛伊·多纳胡?晓彤呆呆地瞪着笔记本,又下意识地在本子上乱画起来,纵横交错的线条越积越多,像一大堆理不清的苎麻。

    “喂喂,”顾德美的声音似乎从好远的地方传来,“你今天怎么了,这样失魂落魄的?我和你讲话你听到没有?”

    “嗯?”晓彤神志迷离地哼了一声,一把撕下了那页画得乱七八糟的纸,连同自己紊乱的情绪,揉成了一团,对着屋角的字纸篓抛去。然后收回眼光来,静静地望着顾德美说:“上课钟响了,这节是地理课吧?”

    放学了,晓彤背着书包,在校门口和顾德美说了再见,然后向公共汽车站走去。她每天上学和放学都要转两次车,先搭车到火车站,再转车回家。刚刚走了几步,她就听到身后一阵摩托车的响声,接着,一辆司各脱嘎然地停在她身边,拦住了她的去路。车上,那个困扰了她一整天的男人正含笑地扶着车把,望着她。

    “杨小姐,”他歉意地笑笑说,“昨天真对不起,临时发生了一件事,结果分不开身来。”

    晓彤在一阵吃惊的心跳后冷静了下来,她望了魏如峰一眼,就是这个男人?约翰·加文、特洛伊?多纳胡,何霜霜理想丈夫的人选?他来做什么?他的目的何在?“昨天真对不起,临时发生了一件事,结果分不开身来。”怎样的口气!仿佛是她要求他来似的,他来不来与她何关?可是,这对含笑的眼睛有他动人的力量,她也喜欢那薄薄的嘴。漂亮吗?未见得,只是有股——磁力。她的脸微微地发热了,自己在胡思乱想些什么?从纷乱的思想中回复过来,她发现魏如峰正默默地望着她。她闪动着睫毛,不知该说什么好,心里仍然乱糟糟的。魏如峰不等她表示意见,就拍了拍身后的坐垫,说:

    “上来吧,杨小姐!”

    “噢!”她有些迟疑。这算什么?邀请吗?他想带她到哪儿去?她不安地看看四周,已经有许多同学在好奇地注视着他们了。

    “别怕,”魏如峰不知是真的误会她的意思还是假的误会她的意思,“我带得很稳,绝对不会摔了你。”

    似乎不容她有反对的余地,他已发动了车子,喧嚣的马达声引起了更多目光的投视。在这种情况下,她几乎是无法思索的,慌忙跳上车子,她只想赶快离开学校门口,脱离那些同学的注视。魏如峰把她的手拉到自己的腰上,叫着说:

    “抱牢一点!”

    接着,车子跳了跳,向前疾行而去。由于车子颠簸得很厉害,晓彤不由自主地抱紧了魏如峰的腰,小小的身子紧贴在魏如峰的背上。心脏却和车子跳得同样厉害,这是怎么回事呢?自己居然会和一个仅见过两次面的男人,共坐在一辆摩托车上!妈妈知道了会怎么说呢?那个向来最规矩,最安静的晓彤!也会交起男朋友来了!男朋友,这就叫做“交男朋友”吗?当然啦,他总不会是一个“女朋友”呀!她情绪纷乱到极点,直觉地感到自己正在做错事,而且有份模糊的罪恶感,因为学校里向来不许学生交男朋友的!或者,她在校门口跳上他的摩托车这一幕已经被老师们看见了,那么,明天训导处一定会传她去大骂特骂,同学们会交头接耳地窃窃私语:杨晓彤,最规矩的杨晓彤,最听话的杨晓彤,最胆小的杨晓彤……在校外交男朋友。品行不端二……她更加心慌意乱了。

    车子猛然刹住了,她一惊,这才发现车子正停在距火车站不远的一家咖啡馆前面,咖啡馆阖着两扇玻璃门,里面垂着白纱的帘幔。玻璃门上画着一枝铃兰,旁边有很漂亮的几个艺术字:“铃兰咖啡厅”。她错愕地张望着,魏如峰已下了车,把她也拉下车来,说:

    “进去坐坐。”

    她身不由己地跟着他走了进去,扑面而来的冷气和低柔的光线使她愣了愣,犯罪感仍然紧紧地压迫着她。这是什么地方?在她的道德观念里,一个正派的女孩子是不能和男人走进咖啡馆这种地方的,而她居然穿着学校制服,背着书包,和一个几乎是全然陌生的男人来到了咖啡厅,这事情实在太荒谬!但,她的不安并没有维持多久,新奇感就掩盖了罪恶感。壁上有玲珑剔透的小灯,全厅三分之一的位置是一个水池,里面栽着叫不出名字的阔叶植物,绿荫荫地覆盖在水池上,池中养着五彩斑斓的热带鱼,正活泼地在水草和石缝中来往穿梭。

    他们找了一个靠着水池的位子坐下。晓彤不由自主地伸头去望着池中那些闪闪烁烁、五颜六色的小鱼,和壁上那些十分艺术的图案,唱机里在播送着贝多芬的《命运》交响曲,乐声在室内轻缓地流动。整个厅内,充满了一份宁静幽雅的艺术气息。晓彤收回了四面浏览的眼光,和正凝视着她的魏如峰的眼光接了个正着,魏如峰立即对她微微一笑:

    “还不错,是吗?”他轻轻地问,“我认为这是全台北市最好的一家咖啡馆。”

    晓彤微笑了,周围宁静的气氛使她心情放松,而面对那个男人柔和的眼光更引起她一层朦胧的喜悦。“全台北市最好的一家咖啡馆。”她微笑地思索着,那么,他一定跑过全台北每一家咖啡馆了?悄悄地从睫毛下凝视他,她感到这男人像一个谜,是她所不了解的那一类人,而正由于是她所不了解的那类人,所以,他身上具有一种强大的、耐人寻味的吸引力。

    咖啡送来了,魏如峰帮晓彤放下了牛奶和方糖,又帮她用小匙搅着。很长久的一段时间,他们默默凝视,又都不发一语。晓彤仍然在微笑,她觉得魏如峰对她已不再是个陌生人,而变成一个很亲近,又很密切的朋友了。

    “你今年几岁?”好半天,魏如峰才开口。

    “十八... -->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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