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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阴历年过去没有多久,天气出奇地冷。昆明的街道上,冷清清的没有什么人,寒风无拘无束地在大街小巷中奔驰。偶尔走过的一两个行人,都把头缩在大衣的衣领里,用围巾连下巴带嘴都蒙了起来,匆匆地从街上走过去,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后面追赶一般。这是个下午,太阳缩在云层后面,时而露出一角来,没有几分钟,就又吝啬地缩了回去。

    梦竹提着一个旅行袋,带着满面的倦容,在寒风瑟瑟中来到昆明。按着何慕天留给她的住址,她不费力地找到了那幢庭院深深的大宅。停在大门外面,她伸了伸头,高高的围墙,看不到里面,只有一棵老榆树,伸出了落尽叶子的枯枝。靠在门边,她休息了一两分钟,心头有如万马奔驰,各种念头纷至沓来。一路上,带着股狂热和勇气,千辛万苦地寻到昆明,日日夜夜,脑子里只有一个单纯的念头,找到何慕天!在这个念头下,多少的苦都挨过了,多少的罪都受过了!尘埃漫天的公路,颠簸的木房汽车,小客栈里无眠的夜,呕吐,晕眩,一一忍受,只求见到何慕天!而现在她已停在何慕天的门外,与何慕天只有一墙之隔,几分钟之后,可能就要面对面了。她反而没有勇气打门,反而满腹犹豫和不安。倚在门边的柱子上,她呆呆地望着那两扇黑漆大门。

    她的外表是樵悴的,二十天的风霜之苦,两个多月的相思之情,以及腹内那条小生命,把她折磨得瘦损不堪。穿着件满是灰尘和黄土的黑色大衣,用一条围巾包着头。露在围巾外面的脸苍白瘦削,一对大大的眸子黯然无光,显得憔悴,无神,而疲倦。

    倚在门上,她不知道站了多久,寒风扑面而来,逼住了她的呼吸,围巾在风中飘飞,咬了咬嘴唇,她再望望那高高的围墙,这里面都住了些什么人?何慕天,他的父母?他们会用什么眼光来看她?一个单身的女子,迢迢千里地追踪一个男人,从重庆追到昆明!他们会嘲笑她,会轻视她,会认为她下贱,*,和无耻!何慕天呢?或者,他已忘记她了,或者,他有了更好的女朋友了。否则,他怎会将她丢在重庆不管?……不不,一定不是这样!多半他出了什么事,他们会告诉她,何慕天早已动身去重庆了,那么,就是路上出了事……不不,也不会是这样!也不能是这样!她猛烈地摇摇头,和困扰着自己的各种思想挣扎,终于,一咬牙,她站正了身子,不管迎接着自己的是什么,她必须面对这已经到眼前的事实。横了横心,她重重地扣了两下门环。

    提着旅行袋,她瑟缩而不安地等在门外,心脏在激烈地跳动着。谜底将要揭露了,她忽然觉得软弱而胆怯,渴望有一个可以逃避的地方,甚至希望那两扇门永远不要开启。谁知道门后面有着什么?出于一种第六感,她本能地预感到凶多吉少……何慕天出事了,生病了,死……她咬紧嘴唇,咬得嘴唇疼痛。

    门开了,梦竹的心狂跳了两下,向后退了一步。门口站着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仆,用一对好奇而姥异的眼光,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。

    “你找谁?”

    “请问,”她嗫嚅着,“这儿是不是姓何?”

    “不错,你找哪一个?”

    “何……何慕天先生在不在家?”她的声音震颤,心跳得那么厉害,她相信自己的脸色一定发白了。

    那男仆更加诧异地望着她。

    “少爷吗?他不在家。”

    “不在家?”梦竹的心向下沉,喉头干燥,用舌头润了润嘴唇,她吃力地问,“你是说,他是——现在不在家呢?还是根本一直不在家?”

    “他出去了,”那男仆不耐烦地说,奇怪着这个女人是怎么回事。看来神经兮兮,说话颠三倒四,“你找他有什么事?”

    “我……我……”梦竹嗫嚅着,“想……想见见他。他……什么时候出去的?”

    “一清早。”

    “一清早?”梦竹松了口气,忽然间,感到四肢一点力气都没有了,轻声地自语了一句,“他居然在家!”

    “在家?我说他不在家!”男仆说,眼睛里的怀疑之色在加深,八成,这是个女疯子,必须小心一点!

    “是的,我知道。”梦竹疲倦地说,“我可以进去等他吗?或者,见一见别的人——有谁在家吗?”

    “太太在。”男仆说,颇带戒意地望着她,“你贵姓?我进去通报一声再说。”

    “我姓李,”梦竹犹豫地说,“李梦竹,从重庆来的。”

    “好,你先等一等,我去告诉太太。”

    太太?梦竹望着那个男仆走进去,心中狐疑地想着。什么太太?是了,一定是何慕天的母亲!她的心又加速了跳动,紧张使她忘了寒冷,事实上,她的四肢已经冻得麻木了。何慕天的母亲!她会见她吗?会轻视她吗?会赶她出去不认她吗?会……男仆又出来了,开了大门说:

    “请进来!”

    她走了进去。男仆在前面带着路,她不安地跟在后面。穿过了大大的院落,走进了一间雅净整洁的客厅,房间并不大,却布置得精致清雅。四壁书画琳琅,屋内燃着一盆熊熊的火,使整间屋子里充满了温暖和安适的气氛。紫檀木的椅子和茶几,几上养着一盆盛开的水仙花,深深的香气弥漫全室。椅上陈列着黑缎子镶彩色珠子的团花椅垫。男仆指了指椅子说:

    “你坐一会,太太马上就来。”

    她犹豫了一下,就坐了下去,男仆退出去了。她四面张望着,多么温暖的小屋!多么可爱的环境!一层模糊的喜悦感悄悄地掩上她的心头,如果她和何慕天结了婚,这也将是她的家,是吗?火炉把她才进门时的寒冷已经赶走,在暖气烘托之下,她忽然感到一种淡淡的兴奋和紧张,她又开始有了信心。何慕天并没有离开昆明,一定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使他稽延了行期。而现在,她来了,也没有被他的家人拒于门外,他们一定早已知道了她。那么,他们可以在昆明结婚,生活在这安适幽静的环境中,然后,等孩子出了世,再携儿回家探母……噢,她想得太远了?解下了包头的围巾,把旅行袋放在地下,她摸了摸自己凌乱的头发,和那两条并不整齐的辫子。望了望自己,衣衫不整,上面积满了灰尘和黄土。她微微有些后悔,不该下了车就往这儿跑,应该先找个旅馆,洗一洗澡,换身干净衣服,也给未来的公婆一个好印象。但,那时,她全心都在何慕天身上。哦!何慕天!她是多么想他、念他、渴望见他!

    一声门帘响,她吃了一惊。抬起头来,珠络的门帘动荡着,一个十四、五岁清清秀秀的小丫头,托着一杯茶走了出来。把茶放在她身边的小几上,小丫头好奇地看了她一眼,就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。她凝视着那杯茶,绕鼻而来的茶叶香使她神清气爽。一杯热茶,一盆炉火……多么浓厚的“家”的意味!二十天仆仆风尘的疲倦似乎都被这温暖的小屋所吞咽了。那朦胧的感觉,对她更深更厚地包围了过来。

    再是一声门帘响,她看过去,有些愣住了。

    门内,走出来的是一个妆扮得很浓艳的少妇,穿着件宽宽大大的衣服,隆起了腹部,说明了她即将成为一个母亲。满头黑发厚郁地披在肩上,浓眉毛,大眼睛,挺直的鼻梁下是张坚定的嘴!浑身散发着一种咄咄逼人的美,还有份说不出来的威严和气势。梦竹有些迟疑,从椅子上站起身来,她微张着嘴,不知该如何招呼面前这位少妇!她是谁?这张脸似曾相识,在哪儿见过?她在记忆中搜索,那对美丽而野性的大眼睛……对了!何慕天的书中曾有她的照片,那么,她是何慕天家里的人了!是他的姐姐?妹妹?还是嫂嫂……不!何慕天是独子,那么,她是谁?

    “你请坐,李小姐——你是姓李吗?”对方用一种从容的,带着优越感及权威性的语气问。同时,那对大眸子正锐利而冷静地在她浑身上下打量着。

    “是——是的。”梦竹有些嗫嚅,美丽的妇人把她弄糊涂了。

    “你从重庆来的吗?”对方继续问,在梦竹对面的椅子里坐了下来,坐得很靠近炉火。俯下身子,她用火钳拨弄着火,却用眼角冷然地看着她。

    “是——是的。”梦竹更加嗫嚅了,一面疑问地说,“请问——您——您是——”

    “噢,”对方坐正了身子,带着个冷冰冰的微笑,和一种夸张的诧异说,“你不知道我是谁?我就是何太太。”

    “何太太?”梦竹的脑筋仍然没有转过来,愣愣地望着这个“何太太”发呆,这是怎么一回事?何太太?什么何太太?如此年轻,如此美丽!何太太!何家到底有几位太太?她是更加糊涂了。

    “关于你,李小姐。”那位“何太太”又开口了,微挑着眉梢,嘴边挂着个凛然的微笑,有三分冷漠,却有七分威严,静静地望着她,用种不慌不忙的口气说,“不瞒您说,我早就听过您的名字了。”是的,早就听过了,李梦竹!她觑眯着眼睛望着面前这个怯生生的女孩子,就是她?李梦竹?何慕天说我愿把一切财产给你,换取一张离婚证书,我要娶那个女孩子,李梦竹!就是这个女孩吗?那样一副柔弱的,稚嫩的,像个乡下姑娘般未见过世面的女孩子,竟有那么大的魔力?使慕天终日失魂落魄!“我求你,蕴文,你会找到比我更好的丈夫。我求你,蕴文,如果你肯和我离婚,你就做了一件最大的好事。我爱她!蕴文!我爱她!”爱她?爱上这么个腼腆的乡下姑娘?但是,我蕴文就这样退让吗?“蕴文,你并不爱我,你只是想征服我,我们之间的感情并非爱情,这样的夫妇关系只能让双方痛苦!蕴文!何必呢?生下了孩子来,我愿抚养这孩子,请你同意离婚。我爱梦竹,你不知道爱得有多么深,多么强烈!请你让我能跟她取得合法关系!”哼!何慕天!你错了,我蕴文得不到的东西,从来也不让别人得到!“做做好事,算我求你!”你就那么爱她?什么时候看到你如此低声下气过?“自尊”、“骄傲”,为了她就可以全体抛开?“你并不爱我,何必要这个虚有的何太太的名义?”我不爱你?何慕天,你真明白!真清楚!这个女孩子爱你,是吗?什么叫做“爱”呢?挂在口头上的才算数,是吗?“你不答应我离婚,让我如何回去见梦竹?”你心里只有梦竹!她是天仙,是公主,是人间找不到的女子!也不过如此!那两条小辫子,那怯怯的眼神,那单纯得一无所知的态度!就是你?李梦竹?就凭你这一副外表,凭你这一对眼睛,就能抢走我的丈夫?你比我长得强?懂得多?你敢和我一争短长?我如果得不到,也不会让你得到,你懂吗?李梦竹!你不妨试试看……

    “何……何太太,”梦竹在她的逼视下有些瑟缩,忐忑不安地说,“您——您是慕天的——”

    慕天的?你叫得真亲热!他不敢告诉你结过婚,是吗?“我不能伤害她,她是个柔弱的小女孩!”他不能伤害你!世界上只有你会受到伤害,别人都不会,是吗?他怕伤害你,却不怕伤害别人!

    “哦,李小姐,”她微笑了,眯起眼睛来望着梦竹,“难道你不知道?你看我……”她望望自己的肚子,“我和慕天结婚好几年了。”梦竹一震,顿时瞪大了眼睛,像遭遇了电击般一动也不动,微张着嘴,呆呆地望着对方。结婚?好几年?何慕天?这是何慕天的妻子?她脑中零乱成一团,像有个大的风车在脑子里疯狂地旋转,随着这颠覆乾坤般的旋转,她的四肢发冷,周身麻木,心脏不着底地向下沉去……在她的眼睛前面,那个美丽的... -->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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