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伪善与为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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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我是姚文君,岭南启水人也。

    “不过我的祖籍并不在此,也许再往北靠一些,便能看见相父的坟了。我从没见过他,但无论是街坊四邻,或是远房亲戚,一致认为父亲身上有几分祖父的风采。我父白胖红润,气色极佳,母亲则说是心宽体胖,气质却看不出门道,长此以往,我便对那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无甚期待了。闲暇时他最常流连于城西,我猜,是期待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恋,然而根本无人搭理他。我的母条亲体虚而瘦,据闻是生我时难产因而落下了病根,婆子丫鬟都曾叮嘱我要好好孝敬母亲,她替我受了大多苦。与父恰恰相反,她不爱抛头露面,最喜教我读诗作面,风花雪月。我年纪小时,爱许多风雅,母亲替我求来,竹林与藏书,一样不少。

    “商人最为低贱,暴发户尤难入眼。他们轻佻、无知、油腻。这是很多年,人们积累下的印象,钉在眼里。我父正好占了两项,我便日夜祈祷他不要沾染上恶臭习气。而天无用。我看见,猫被铁索困住、树用刀子插进、鱼头埋入地下……不见血的残忍酷刑。至暗时刻,生命边缘。我哼唱乡野小调,那不是母亲教给我的,是另一个女子。她的年纪兴许和我母亲一般大,容貌姣好,歌喉上住。那是母亲绝不会教我的调子,粗犷直白,野性张扬。她像我母亲一样抱着我。乍见天光,却是杀戮。刀光剑影,鲜血落地。我那时年纪尚幼,原来救一些人,要另一些怪物偿还。父亲救我,救我们,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这种可怕景象,他叫我别怕,那些皆是恶鬼,活该这般。

    “后来我见过她很多次,她却从不上前与我搭话,日日经营一家小客栈,忙前忙后,面有憔悴。过了好些年,听说她成亲了,生了个孩子,丈夫外出时被强盗失手错杀,信等了几个月才到。她成了寡妇,竟再也没嫁过。她很像我的母亲。在此种世道,如此至纯至性,要女子怎样过活。

    “敞开话讲远比相互猜忌好得多,我见过他的烂账,他的哀求,他的不堪。可若有一日,父亲藏起他的龌龊,徒剩哀求,我要怎样怪他。他如何爱城西的女子,曾经如何爱我的母亲,往后如何善待我们。我怯懦地在这滩污水中挣扎数年,仍深陷泥沼。

    “我抱着我无用的诗书文卷,不停地告诉自己,我是姚文君。”

    老板娘魂不守舍,齐耳疯疯癫癫也有了几日,成天胡言乱语,闭门不出,步履不停,震得底楼声响不止。

    阿水狂吠,吓得七岁稚儿哇哇大叫,仗着身无禁锢,肆意撕咬灶房生肉蔬菜。老板娘忙命跑堂上楼叫下齐耳,眼疾手快锁上门,抱着女儿轻声安慰,已然是心力交瘁。齐耳匆忙下楼,却见目空安抚阿水,暂且冷静。

    “阿水是,”目空斟酌着,“妖?”

    “你不知道么?我以为同类间理应有所感应。”

    目空摇摇头,向老板娘要了几盘小菜,应齐耳眼色,添了一坛酒。二人对坐,无语凝噎。

    哭泣声远去,堂内清静不少,竟有几分肃杀。

    目空道:“江前说情,的确令人动容。”

    “如鲠在喉。”齐耳冷笑,灌了一壶烈酒。

    又是闷局。

    声音中气十足,就远及近,“避重就轻,可不是拿钱堵入嘴么。算全启水城父母白看着他长大了,真不要脸。”

    老板娘似是想起了呕人的回忆,细眉紧蹙,道:“父子情深,谁信呢。他爹这死不要脸的。当年看我年轻貌美,便说要纳我为妾。家中夫人心善,少爷懂事,绝不会为难我。还说要分我一半家产,替我打理客栈。也许还说了一堆恶心的情话。我能同意?老娘身经百战,早看透臭男人想吞我小店,死也不肯!可是……文君怎么这般模样了。”

    个中内情,不宜多问。或是米粮,或是土地,或是金钱,进入家家户户。偌大的府邸一片成空,白茫茫遮掩繁华,很难有人不盛赞他。

    身为人母,难免多情。她走进灶房收拾残局,身影狼狈。

    齐耳不仅挖过袁绍的坟,也曾在姚乔林入殡前探查过他的尸首,其余入宅寻证的事并无少干。她隐隐知道些,又无法上前安慰。

    “秀才不贪钱。姚府家底里未必没有干净的账,他倒权当散财消灾了,一点也不含糊。听说今日他便带着母亲去往上京接折子了,做个芝麻官,也清净。“话已至此,脉络渐明,齐耳怔了一刻,“目空,我大概明了了,能否同我去一个地方。”

    目空面色凝重:“恐怕不行,我想通一些,要去见个人。”

    “默契。”她笑,“分头行动。”

    姚府竹园。

    一排钥匙串成环,叮当作响。姚文君一身缟素,一步一步,踏出清晰的声响,地室光影渺茫,黑暗长驻,正是白日。声音嘶哑,却如天籁。他的左手绑上白色布条,微微颤抖,一边解锁,一边落泪。

    “囚禁你们的人死了。很抱歉这么久才来,对不起。今日你们走,此后便再也不要回来。我非良善之辈,却有奢望,你们,不要作恶。”

    七

    启程离开启水城,并不是一件费力的事。一辆马车,一张文书,两个人,便可以告别故土,去往异乡。

    母亲是官家小姐,祖上父辈出了事,没落至此,清高不减。小时候,姚乔林生意正值期,不好抽身,她便打理小小的府邸。待人宽厚,为人亲善,尽管无人懂她,但无人不尊敬她。如今也是这般,冷静淡然。她像孩提时期一样,轻柔地抚摸儿子的脸颊。

    车夫正要驾马,不速之客忽至,那是少年,眼眸清亮。

    “我来送送你。”

    去往上京,是早有打算,当中怪事不断,日期逼近,硬生生做出个结局。亲友少来送别,皆是母亲的意思。此去经年,往后相见成缘。

    “恶人袁绍身败名裂,帮凶姚乔林倾家荡产,启水城重归安定,百姓冤仇得报。皆大欢喜,一切正好。”姚文君注视他的双眼,再而哂笑,“你也一样,都好。”

    “我见过你的父亲,但我不知道,他的死是否与我有关。”

    “多谢告知,不必要了。我撤回了那桩谋杀案状告。把自己关起来那天,我看见的不止那些烂账,还有巨大的地下暗牢。居然藏在那里……些许恶事与我有关。我是心虚,不管太多,他走随他去,罪有应得,你觉着呢?”

    目空不答反问:“在江前,你说的是真的么?”

    “我不想我和我的母亲遭受非议。”

    雏鸟展翅,金乌高悬。

    “你似乎一直带着它,那是什么?”

    “眼珠。“他脱口而出。

    “好罢。”姚文君当是假话,点头笑笑,“别了。”

    后会有期,话至嘴边却未出口。

    林子里,少年倚靠树背,无力忍耐,一口鲜血喷出。布囊蠢蠢欲动,闹出黏腻的声音,那是出于目袋的本性。违抗法则,须付出代价。这些,跟着他,何止频繁,那是一生。

    听闻修炼到家的目袋便能窥见天机,动摇诅咒,或说修改不幸的事。但他修为尚浅,无法预料姚文君见了这些会遭何种难。不论如何,陪着母亲,是一件再难遇上的幸事。

    “文君,那是谁?”母亲柔声道。

    “故人。”

    她小心翼翼掀开帘布,马车开始行驶。

    “文君,你走仕途,我出家去罢。”

    目空跌跌撞撞走去姚府时,寥寥几人打扫,着手府邸转卖的事项。

    青竹修长,蓝天白云,一派安宁气象。齐耳蹲坐在地,两掌并拢,送走了最后一只白鸟。

    清风徐来,草声沙沙。

    “他们是我的同类,我感受到了。还有,一种强烈腐烂的气息。”

    齐耳略一扭头,便见他直直挺立,接话道:“你说的买卖是这个?确实恶臭。那我大概也是为这个而来。目空。假账箱最后的锁,是孔明锁,他或许真没那么无辜。”

    “你安抚的手段,也可见一斑,否则百妖出袭,怨气丛生,必为大患。”目空双眼凝视远方,似无意道,她身形一僵,又听,“姚文君,是一个怎样的人。”

    “心怀悲悯之人。”

    八

    “阿水,他?”

    “时日无多。”

    “你,原打算拿命抵命。”

    “并无,行侠仗义,分内之事,怎敢谋私。他是怪胎,偏要这启水城的蘑菇,我给他采,也够朋友。”

    “或许妖怪间真有心灵感应,你真好。”

    “是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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